Shadow

赐我梦境,不要清醒

【原创】人间朝暮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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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 

(二)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

(三)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

(四)都缘顽福前生造,更有同归慰寂寥 

(五)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

(六)荏苒冬春谢,寒暑忽流易 


【以下为正文】

(二)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

    达达忽然惊醒时,刚过丑正。他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枕边。

    照例是一片冰凉。

    他茫然地坐起,来来回回地打量四周。半抹月光透过虚掩的窗扉斜斜地照在他身边空着的半边床铺上。空旷的房间总是清冷,达达这才感到夏夜的凉意,低叹一声,披衣提灯出门。

    夜晚的十里画廊静谧安稳,潺潺溪流声,悠悠风动声,声声入耳。溪边星星点点的萤火映衬着溪水,让夜色都温柔了几分。达达干脆吹灭烛火,静静欣赏起来。

    “屏疑神火照,帘似夜珠明;逢君拾光彩,不吝此生轻。夜中萤火,总让人觉得很感动,忍不住要驻足多欣赏一会儿才好。”达夫人很爱萤火,每每得见,总要兴奋许久。有一回生生看了半宿,回去就冻病了,自己本来窝火,但见夫人红着鼻头赔礼讨好的表情,哪里还有半分火气,只觉得怜惜不已。后来每次散步,自己总记得多带一件外衣。

    说起来,上次一起看萤火,是什么时候呢?

    走过前面茂密的竹林,便是一段浅浅的清流。达达想了想,没有绕道走上游的木桥,只揽衣赤足而下。夏季溪水见涨,一些秋冬干涸的石子小路上也会有溪水拂过。达夫人喜欢赤足走过这些地方,溪水凉凉地拂过脚掌,总会让她咯咯笑起来。她在外人面前一向端庄持重,这些不为人知的小儿女情态,反倒让自己格外眷恋。

    越过溪流,是一片空旷的草地。夏夜草地有微微的湿气,赤足踩在上面,潮湿柔软,像跌入一片梦境。欢欢还未出世时,达达常和夫人一道在这里吟诗赏月。后来有了欢欢,便成了一家三口一起数星星,常常是数着数着欢欢就睡着了,自己只好肩上背着欢欢,手里揽着夫人,在月色星光下慢慢地回家。夫人总爱一指点在欢欢的额头上,打趣说:“这般瞌睡虫,也不知随了谁的模样。”

    今日是恰是望日,一轮圆月皎皎清辉照亮,照亮了开阔的草地,也照亮草地尽头茕茕孑立的墓碑。达达伸手抚上墓碑,墓碑上字迹刚劲,入木三分。

     爱妻达氏之墓。

     达达将灭了的灯笼放在一边,拂了拂地上的灰尘,随意在墓碑前坐下。其实地上哪里有灰尘——自夫人故去,达达常常这般夜半惊醒,每每午夜梦回,悲痛难寐,他都这样提灯来夫人墓前坐上半夜,从深冬飞雪,到夏夜流萤。他静静地坐着,如同一樽枯木。月光堆积如雪,像极噩耗传来那天。

    那天,大奔半跪在自己面前,将奔雷剑双手奉上。素来言语爽利的他那日连哭带喊地絮絮叨叨说了好几遍,翻来覆去却也不过那几句“达夫人没了”“都怪我中了歹人的奸计,我以命偿命,你杀了我吧!”

      自己急火攻心,一把拿起剑,剑尖已经没入大奔前胸半寸,看着他浑身上下体无完肤,横穿脸上的伤口几乎削掉了半边耳朵,却心甘情愿地闭上双眼等地的模样,终究是弃了剑罢了手。刚刚包扎好伤口的虹猫和跳跳一人拄了一把剑,站在身后静默地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 一路厮杀,人人都九死一生。

      活着被人拿来要挟自己,死了也不得安宁。莎丽为抢出夫人尸骨几乎当场殒命,逗逗一头扎进药房,连续七日不眠不休,终于将她从阎王殿门口捞回半条命。

     几番波折下来,达达甚至没有时间为夫人好好痛哭一场。夫人盖棺的那天,难得的冬日微雨,达达遣走了其他几人,只独留下虹猫。达达像今夜一样跪坐在墓碑前,背对着虹猫。

     让人窒息的沉默,就像蓝兔下葬那天。

     还是虹猫先开口,声音低沉喑哑:“你....还会回来吗?”自蓝兔故去,甚少见到他的笑容,一日日支撑下来,他的脊背依然笔直,剑招依然凌厉,少年剑客飞扬的神采却一去不复返。

     达达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,只知接下来三年,江湖大小事再没有传入百草谷内。

    三年,便是服斩衰,也该到头了。

    达达缓缓起身,以内力点亮灯笼,向前照亮草木葱茏,淡淡道:“出来吧。”

烛火幽微处,转出一个清朗的身影。几近弱冠的欢欢向达达拱手行礼:“爹爹。”

欢欢是半年前才发现自家爹爹有这样的习惯的,自那以后,每到夜里失眠,欢欢也会来这里看看,如果恰巧遇上爹爹,就会悄悄避让到一旁。

自母亲去世,爹爹除了更加寡言少语,不爱离开百草谷外,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,直到那日晚来天欲雪,爹爹站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,自己担心爹爹身子受不了冷风,便上去劝了两句。爹爹似乎还在发愣,听了自己的话,微微一怔,继而含笑道:“是了,再不回去,你娘该数落我了。诶,你娘还在厨房吗?”

欢欢当即愣在原地,不知该作何回答。达达见了他的神情,初时还在奇怪,渐渐地,似乎醒转过来,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。两人相对默立许久,末了,达达轻笑出声,一边走向卧房,一边摇头叹息:“老来多忘事,老来多忘事啊……”

那日,欢欢偷偷红了眼睛,不知是为父亲鬓角的白发,还是为父亲房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
“你的旋风剑法已经大成,”达达缓缓开口,声音轻得似乎要弥散在夜色中,“这旋风剑你已可堪佩戴,以后若有机会,便与你吧。”

欢欢心中一惊,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:“爹爹……”

达达抬手止住了欢欢的话,神情隐含锐芒,仿佛还是当年以一把琴逼退玉蟾宫宫主的白衣秀士:“南疆形势已然危殆,若再无人出手,怕是又会祸及苍生。虹猫虽然未曾传信,但他什么打算,我亦知晓。蓝兔已经不在了,他一人支撑得辛苦,七剑…七剑不能再少一人。”欢欢想要再说什么,达达已将目光转向达夫人的墓碑,锋利的眼神瞬间柔软得让人心疼,难言的愧疚满溢:“你娘跟着我,半辈子都不得安宁。她生前我每每外出,她从不怨怼,只道我行的是正义事,护的是天下人,她以我为傲。若这次再当缩头乌龟,你娘她…怕是会失望吧。”

欢欢只觉嘴里发苦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东方已经泛白,晨间露气颇重,已经湿了半边衣衫。达达提起灯笼,极尽眷恋地一遍遍抚过墓碑,然后转身缓缓地朝来时路走去。欢欢向娘亲的墓碑深深一揖,起身追赶着爹爹的背影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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