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hadow

赐我梦境,不要清醒

把酒祝东风(四十二)

写到现在我最喜欢的情节!我永远爱聪明的姑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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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十二)

       仲夏天黑得晚,过了戌时才有点暮色四合的意思。连续两日造访,心境却大不相同,莎丽吐出一口浊气,迈进穆非瑛的小院。院内残破情况一如昨日,后堂仍用摇摇欲坠的原木撑着。先前莎丽只觉是因山庄混乱无暇修缮,如今再瞧去,却是已有人去楼空的准备。

       后堂门虚掩着,莎丽直接推门而入,紫云安安静静地缚在身后,朝着与寻常人相反的方向。习武之人从不会让自己空门大开,更何况深入虎穴,总要外谨慎些。

       难以形容的乳腥味比昨日更加浓烈,侧壁佛像前燃着两排明黄灯烛,穆非瑛跪在佛前蒲团上,合掌垂首,正念诵佛经:“为阎浮提苦众生,作大证明功德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自认是个红尘俗人,佛道两家一窍不通,听穆非瑛颂了三遍,也没听出这是哪位佛家的经文。见她念得极虔诚,莎丽便抱胸立在穆非瑛身后等着。破损的后堂里佛音梵梵,穆非瑛整个人沐浴在明黄灯烛里,一时竟似西方极乐境里佛光普照。

       颂完三遍经,穆非瑛起身整理衣衫发髻,向莎丽柔声道:“中原大乘佛法称其为地藏菩萨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啊?”莎丽被咸腥油腻的气息闷得有些发傻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莞尔一笑:“你不是在好奇,我拜的是哪位佛家吗?”她没有戴珠钗首饰,也没有配武器,穿着一身极素净的衣裳,整个人柔如轻云,氤氲在渐渐暗下的天光里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摊手:“让你见笑了。你方才念的我不太懂,佛家宝相我看着也长得差不多,实在分辨不出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在黄楠桌一边坐下,拎起茶壶,缓缓给自己倒了半盏茶,回眸向莎丽笑道:“佛本无相,也不怪你。”她又倾了半盏茶,推向黄楠桌的另一边,“坐吧,今夜还长得很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顺从落座,清甜馥郁的香气伴着水雾袅袅婷婷蒸腾而起,她低头瞧了眼,茶汤暗红。是好久不见的南疆滇红。莎丽推开茶盏:“既然穆长老打算开诚布公,不如你直接从头讲起?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用杯盖撇着茶汤浮沫,笑容浅淡:“自己写的话本,自己读来有什么趣儿,总该让别人品评一二才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光殆尽,屋里愈发暗了。莎丽想了想,又捞回那碗茶盏,慢慢抿了一口。穆非瑛说得对,今夜还长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“金鞭溪客栈那个小丫头是你的人?”

       “蝴蝶双刀确是败笔,不过也给了我今日灵感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百草谷那个江湖骗子也是你的人?”

       “本想栽在卫怀瑾头上,却被你识破了。佛道两门到底不同,照猫画虎看来还是骗不了你们七剑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晃着茶盏,看盏中碎茶随波澜起起落落。跟卫怀瑾聊了几句,莎丽就知道江湖骗子不是他的人了。他虽信奉正一教派,但不大信神鬼之事,当日自己不过说错了道德尊经什么戒的名字,他便不大高兴,想来不会愿意将自己信奉的神明与走灵的巫婆子混在一起。莎丽撇了撇嘴,到底还是没记住那个什么戒的名字,不过好歹记住了跳跳所言:去百草谷的那个江湖骗子,以道家弟子自居,言辞间却自称本仙,装束上也颇为奇异,更是背不出仙家宝诰,倒像是外行人

装模做样。

       “卫怀瑾是你杀的?”

       “总不能真是阿瑜做的傻事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用短戟应该不趁手,怎么能一击毙命?”

       “剑主南疆之劫,这么快就忘了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猝然抬起头,极快地放下茶盏,面上神情还是稀松平常的模样:“你有没有茶点?等你等得我都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一怔,哑然失笑:“你未免太放松了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:“便是待会就要决战,也该先填饱肚子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忍俊不禁,抿嘴笑道:“这里下人都被我遣出去了,我得亲自去小厨房看看,你且稍坐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出了后堂,莎丽飞快地从怀中掏出蓝兔先前给的药丸,塞在嘴里囫囵咽下。穆非瑛今日之举,莎丽只能参透六七分,虽说是坦诚相见,倒也不敢大意。滇红既与南疆有涉,莎丽不得不防备着奇毒异蛊。当日南疆就是被当街下毒失去知觉,才致后续被囚许久,莎丽可不想重蹈覆辙。

       很快穆非瑛端了两碟点心摆在案上:“只有这些了,你且将就些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捏起一块儿:“江南糕点模样真是精致,等回去了我也好好学学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掩唇轻笑:“从前只听闻紫云剑主意志坚韧,不曾想还有如此人间烟火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咽下这块糕点的最后一口:“年轻的时候谁不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,可总这样整天打啊打啊的也什么意思,还是安生日子过着舒泰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垂下视线:“紫云剑主能过安生日子,那是剑主的福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抬眼看她:“你邀我前来,就是来品茶的?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歪着头笑问:“明明是你自己要来找我的,怎么说我邀你来呢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又伸手拿了块糕点,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嘴里喂:“龙爪槐下你抬头一笑,这是相邀的请柬;卫怀瑾院前你当众替我脱罪,是相邀的诚意。我既收到诚心邀约,怎会不如时来赴?”

     穆非瑛拍手笑道:“七剑中人个个聪明绝顶,江湖传言诚不欺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慢条斯理地用绢子擦净了手:“有话直说吧,你既然留心过七剑,应当知道我不大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似笑非笑地瞧她:“我想跟紫云剑主,做个交易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哦?”莎丽也似笑非笑地瞧她,“可我不想跟你做交易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不想听听是什么交易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生意来往,最讲究底子干净,身家清白。你来路不明,手段诡谲,我瞧不明白,怕吃亏。”莎丽如同菜市还价一般说得理直气壮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笑得眉眼弯弯,仿佛真得了夸奖一般:“你放心,这场交易,对你百利而无一害。我只是想用我的命,换剑主一个承诺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低头浅呷茶汤:“你陷七剑和云裳山庄于险境在先,又负卫怀瑾一条人命在后,你的罪责盟主府自有判断,性命取留也不由我裁决。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不以为忤,仍然笑意盈盈地注视莎丽:“我的命自然不值钱,但姑娘错过这场交易,只怕往后余生都会在后悔中度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紫光倏忽一闪,凛冽剑气携罡风刹那逼至眼前。莎丽跃过黄楠方桌,踹翻隔在中间的茶盏碗碟,整个人欺身上前,紫云剑刃紧紧抵住穆非瑛的脖子,压出一条细长的血线,眸光烈烈燃烧,声音低沉却如咆哮:“你把大奔怎么样了!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毫无预兆骤然暴起,穆非瑛目能视物时已被压在剑下。她不怒反笑,纤长手指轻轻抵在剑锋上,如雪肤色映得紫云光可鉴人:“那么,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交易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狠狠瞪视,穆非瑛面色不变,始终笑得从容。暗红茶汤沿着木桌纹理缓慢蜿蜒,渐渐越过桌沿滴答坠下,溅落在尘埃里开出花来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收剑回鞘,闪身回到方才落座之处,一脚勾起倒伏的板凳,一撩衣摆端正落座:“不对,你是因为没能把大奔怎么样,才来同我谈这个交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款款起身,自左侧案几架上取出另一套茶具,不慌不忙地摆在桌上,抬眼间笑得婉媚如丝:“七剑果真人人豪杰,奔雷剑主那一路确实失手了。不过,我既然来谈交易,自然还有底牌。不过说起来,先代紫云目睹冰魄中毒而亡,这一代紫云,是不是又会对冰魄安危置之不理呢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垂下的手狠力摁住板凳边缘,心跳烈烈如鼓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你不必拿话激我。你既拿大奔没办法,就更不能把蓝兔怎么样。与其在这里兜圈子,不如好好讲讲我能从这交易中获利几何,兴许我还能考虑一二。”

       外头太久没有消息递来,穆非瑛定是用什么手段断了灵鸽往来,现在她说的话莎丽完全无法甄别虚实。莎丽此生谈过最大的买卖,不过是菜市和卖菜的老钱头砍价,但也深知生意这种事,谁更迫切,谁就会吃亏。刚刚自己一时急切,已经失了先机,如今砝码握在对方手上,自己若再乱了,就会全然沦为被动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柔柔笑起:“七剑果然一体同心。也罢,我就先将我的故事讲来,权当消磨漫漫长夜。

       她跪坐在蒲团上,一边温具一边叙述,坦荡得仿若在讲别人的故事:“家母本是南疆人氏,因天灾随家人流落至此,被山庄收容。许多年前,山庄遭难,家母既出身南疆,自然颇善医蛊之道,于全庄被控的危局下以身试药,救全庄于水火。等风波平复,论功行赏时,这功劳却被老庄主抢去,母亲待要声辩,他只一句‘你一女子,能成什么事,终究是靠我撑起局面’便驳了去。老庄主因此坐上庄主之位,不久母亲便郁郁而终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微微蹙眉,话里已有疾声:“令堂既有大本领,何不为自己求个公道,或是趁早脱出此处也是好的。外头天地浩渺,何必困守在这一处,白白枉费了性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长睫覆下,难辨喜怒:“家母不是汲汲于功名之人。她只是……也觉得自己一女子,空有本事,难成大事,自悔出身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叫什么道理!”莎丽差点直直站起,心中忽一清明,又坐了下来,连日里蛛丝般微渺的念头终于被织成一张细密大网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温具之后,开始洗茶:“风水轮流转,几年前山庄又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,我承了家母杏林一道,庄主便找到我。有了家母前车之鉴,我先向庄主要了长老之位和家母的追封。当时山庄正值存亡之际,庄主自然有求必应,可立刻就将山庄原来的建制改了。原先庄主之下只设三位长老,不分主次,提拔我之后,就将长老之位扩到五个,大力提拔亲信,刻意抬高卫怀瑾的地位,生怕我步步向前夺了庄主之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猜的没错,我原本没想要跟你交易。如果原本的计划顺利,长虹,雨花,奔雷,青光,旋风,应皆已受制,剩下冰魄难以独撑大局,你被困在此处,也不过是作为我登临庄主之位罢了的见证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依附于卫怀瑾的两个长老,在与济苍派的第一次混战中皆被我暗杀。卫怀瑾大半亲信势力,也被我派出随大奔一路,现在怕也被剿了个干净。对了,我知道你一直在庄里找那个去金鞭溪客栈的小丫头,这倒是不必了,她早已被我混入与大奔随行的人中。当日人马混杂,出得又急,你自然察觉不到。庄里剩下的不过邵青等人,欺软怕硬,难成气候。岳瑜一向信任我,又跟卫怀瑾不对付,我只需把所有罪责推到卫怀瑾头上,又有你七剑声名作保,我就能干干净净毫无阻碍地登上庄主之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,虽再三劝诫自己不可自乱阵脚,还是忍不住脱口道:“你要把他们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轻笑道:“你方才也说了,我就是没能把他们怎么样,才坐着这里给你泡茶。”

       心知她所言不假,莎丽却一寸都未能放松下来。穆非瑛言语中有许多模糊之处,这么大一个局,不像是她一力布下的,济苍派是怎么回事?到底有多少势力参与其间?穆非瑛没能把其他人怎么样,那别的势力呢?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缓缓啜了口茶,说起如此诡谲手段,仍是轻言细语:“奔雷青光雨花三路失手,我就知道我的计划成不了。七剑若掌控了局面,必然会发现我在背后的种种谋划,我很难再全身而退。与其等到事情败露被动任人宰割,不如选择一种更稳妥的做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眉心动了动:“交易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放下茶盏,从容一笑:“是的,交易。我向你坦诚一切,用我的性命,换你助岳瑜登上庄主之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岳瑜?”这回答大大出乎莎丽意料之外,“为何助她?不是你想要庄主之位吗?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抬起脸,看向莎丽的眼神带着蔑笑:“我要这庄主之位有何用?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你为何要……”莎丽问到一半就住了嘴。她其实明白的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曼声笑道:“剑主在山庄住的这段日子可没闲着,到处与弟子攀谈,难道没有明白?”

       “岳瑜,卫怀瑾,邵青,从上到下,无论男女,都默认了男子要高出一头,只有男子可坐庄主之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偏要告诉他们,不是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一改往日温声细语,眸中尽是刺眼锋芒,是杏花春雨濛濛雾气也藏不住的骄矜,是湍浪飞激也不退半步的傲岸。

       原来江南文秀山水,也可以养出这般风骨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做不做这个庄主不要紧,但下一任庄主,必须是女子。卫怀瑾既然不用做替罪羊,那就不能留着给岳瑜添堵,所以我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说话仍轻而缓,莎丽却终于看出这回雪流风里的凛冽杀意:“你刻意把岳瑜推向大家的怀疑,也是你的底牌之一。若我不同意与你交易,你便会用同样的手段杀我。岳瑜与我不睦已久,承受这两次怀疑,她只怕再也难洗冤屈。庄主久出不归,长老五去其四,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代庄主的位置,与我剑友周旋。你心思缜密,手段决绝,若狠下心要处理干净,即便虹猫蓝兔,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出纰漏,虽然冒险,倒不失为一个好计策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面不改色,眸光明亮坦荡:“这法子太过冒险,但用来要挟你,也算不错。怎么样,现在可以考虑我的交易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静默良久。

       地藏菩萨庄严宝相自上而下静静地俯视二人,宝相前两行明烛灯火长明。堂里没有点灯,仅靠这灯烛照亮。穆非瑛背对佛像而坐,烛光从她身后透出,像极了菩萨法相上的圆光。只是光既自后照出,穆非瑛的脸便匿在阴影里,莎丽几乎要辨不清楚眉眼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听达达与达夫人辩佛理时说起过,圆光乃是以发大菩提心,修无量行愿而感得的圣象,能除惑破障。如今穆非瑛端坐在圆光与暗影的界线上,身在执迷,亦在破障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挺直了身子:“我还有事想问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笑意温润:“请讲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对付七剑的事,卫怀瑾是否知情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与其说知情,不如说他才是这计划主事之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所以你才能深夜背人耳目,进入他的内殿他却毫不设防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错,昨夜他约我入内殿,是细问奔雷一路失手的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连日不得消息,也是你干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粗通驯禽之术,让剑主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庄主,是不是早就被你杀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剑主英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济苍派是跟你勾结好的?”

       “勾结这个词难听了些。我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外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?除了济苍,是不是还有别人参与这件事?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掩唇一笑:“生意不是这个做法,交易未成,你怎么能就急吼吼地让我付钱呢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微微眯了眯眼:“做生意最怕财货两空,我若交了货,没拿到我想要的该怎么办?难道去阴曹地府向你索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笑出声来:“老板娘果然不是好相与的。”她自怀中掏出一封信,放在桌子中间,“这个,就当作是我的定金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看着平躺在桌上,以祥云火漆封口的信笺。良久,终于伸手拿了起来,拆开察看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露出松快的畅意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定金既取,交易遂成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极快地看完了信。描金花笺上仅一行字,隐有清荷香气。

       “宵同梦,晓同妆,镜里花容并蒂芳,深闺处处相随唱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抬头疑惑地看向穆非瑛,穆非瑛只低眸品茶:“你自然看不明白,但有人会明白。你的灵鸽此刻已在你房中,你将此书传至玉蟾宫。不出旬日,你便会知晓我意,等那时候再动手也不迟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莎丽离开穆非瑛住处时,穆非瑛并未起身相送。自院外遥遥望去,只瞧见后堂烛火摇晃,一抹细细的剪影仍端坐在桌前,不知所为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忽然记起了地藏菩萨。传说地藏菩萨尚在俗世时,母亲因恶业堕入地狱,地藏菩萨为救母亲脱离苦海,虔心向佛,成佛后目睹地狱修罗惨状,于心不忍,于是立誓救拔未来一切罪苦众生,地狱不空不成佛。

       后堂里细细的剪影终于起身,而后又跪在了地藏佛像前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此后数日过得极不平静。庄内对岳瑜怀疑之声渐稀,却又议论起穆非瑛来。最开始是侍卫们间流传,卫怀瑾暴毙当夜,有人瞧见穆非瑛出去过。后来弟子们也纷纷议论起来,说有人瞧见穆非瑛撞鬼,定是卫长老回来索命了。岳瑜听了很是恼怒,每每下令申斥,查来查去,流言竟是从穆非瑛自己的院子传出去的。

       相熟的弟子们追问莎丽怎么想,莎丽总是闲闲一笑:“你们庄内的事,我不好评判。”她没事的时候还是在庄内闲逛,常常瞧见穆非瑛指点岳瑜治理山庄之事,岳瑜也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。偶尔穆非瑛抬头,两人相视一笑,多的话,便不必再说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大奔破开云裳山庄大门,已经是七八天后的事了。

       久旱的江南终于迎来一场暴雨,墨云遮天蔽日地翻卷,偶尔被电光劈开一个豁口,大雨淋漓而下,雨中残荷被击得七零八落,很快打碎了满池。大奔跑得比通报的人还快,莎丽正站在檐下发愣,冷不丁一个满身泥水的身影破雨而来。

       她一时忘了反应,只怔怔地瞧着他愈来愈近。雷声轰鸣不休,暴雨铺天盖地,她却恍若未闻未见。天地间一切都暗了下来,只有一线光亮随着那个狂奔而来的身影,所过之处天地翻覆成盛春初临,莺飞草长,风流水转。

       大奔终于扑了过来,不顾礼节也不顾满身泥泞,直直将莎丽按在肩头:“老婆你没事吧?你一个人在这这么多天,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?真是吓死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大奔还没有说完,终于醒转过来的莎丽急急从大奔怀里挣脱,慌急之下也懒得驳了他“老婆”的称呼,只连忙上上下下地查看:“大奔你没事吧?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?你现在有没有不舒服,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,有没有受伤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连珠炮似地问得又疾又忧,眼前汉子满脸风尘,似是赶路赶得急了,嘴角干裂,额下生了密密的胡茬,脸上都溅上了泥水,瞧上去生生老了十岁,却还是憨厚地笑着,一手拉着莎丽不肯撒开:“我没事,我都没事,见到你就什么事都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……找打!”莎丽作势要打他,还没下手,自己先红了眼睛,又不肯教他瞧见,自己背过身去。

       大奔慌了神,连哄带劝,半蹲下身子笨拙安抚:“老婆……莎丽你别哭啊,我真的没事,你看我,这不是好好的嘛。这好些天没你的消息,我,我就是担心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话提醒了莎丽,莎丽终于想起了正事。转过头来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,你怎么会来?其他人情况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大奔猛地一拍脑门:“哎呀,见到你太高兴,把正事给忘了。外面一切都好,跳跳回来了,逗逗醒了,达达也有消息了,蓝兔要我接你速速回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达达?”莎丽又惊又忧,“达达怎么了?我们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达达遇上爆炸,当时再给逗逗拔毒,然后就失踪了,不过现在又找到了。算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,总之咱们赶紧走吧,云裳山庄不是好人,留着秋后算账。”大奔一味傻笑,话也说得颠三倒四,最后干脆拉起莎丽推她去收拾行李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被蹭了一身雨水和泥泞,哭笑不得地想再说点什么,外面忽然有人来报:“紫云剑主,奔雷剑主,庄里出事了,岳长老请您二位去一趟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眉眼瞬间沉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真是好算计,生怕自己得了信拔腿就走,时间卡得如此精准,真是一刻都不想多耽搁。

       大奔不耐烦地想赶外面的人走:“你们出了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,我们不去,这就要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截住他的话头,扬声向外面道:“就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一面把大奔往里推,一面安抚道:“这边还是先了结一下好,我去去就来。你也该洗漱收拾一下,再好好睡上一觉。连日赶路,多少天没睡了?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横眉瞪来,大奔立刻老实了:“快四天了,确实累得都快散架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展颜一笑:“去休息吧,我去去就来。等你睡好了,咱们就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想了想,她补了一句:“一块儿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大奔乐开了花,干在脸上的泥泞随他一笑碎成土沫簌簌而下:“诶!”

 

       莎丽没来得及换衣服,但撑伞赶到云隐楼时还是迟了。堂里站了很多人,莎丽粗粗掠了眼,庄里说得上话的都来了,高阶嫡亲弟子,各堂堂主副堂主,皆在其中。岳瑜、穆非瑛和众人之间,摆了一具死亡已久的尸首,有些地方已经露出白骨,气味形貌令人作呕,莎丽强撑着不去看。岳瑜面色铁青,看向穆非瑛的眼神几乎要瞪出血来,穆非瑛却还是那副轻云映月的温婉模样,甚至在莎丽进来时抬头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多的话,就不必再说了。

       既然是被请来的,莎丽便不必再向上回看热闹那般躲躲藏藏,大方走上前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岳瑜气得说话都在发颤:“今天大雨冲刷泥土,阿……穆非瑛的院子里突然露出半截尸首,下面的弟子看见就报了上来,挖出一看,竟然是……竟然是失踪的庄主!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大骇,蓦然抬头看向穆非瑛。虽知庄主已死,但莎丽绝未想到,穆非瑛竟然把尸首埋在自己的院子里,在这种时候拿出来充当指向自己的证据。

       岳瑜仍在说话,语气里隐有泣声,却绷紧了不肯露出半分软弱来:“她刚刚也招了,是她与济苍派勾结,杀了另外两位长老,挑起七剑与我云裳的争端,妄图爬上庄主之位,也是她仿制我的武器,杀了卫长老。都是她……”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重,字字带血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看着穆非瑛,她却不再看过来:“成王败寇,今日天要亡我,我无话可说。岳瑜,事到如今,你也不必作出如此姿态,高位长老仅你一人,要我死,要我活,就你一句话的事,给个痛快吧。”她视线虚浮地瞧着窗外,外头雨势正盛,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瞧不分明。

       岳瑜脸上难看得紧,双手紧紧捏成拳头,可迟迟未摘短戟,看向穆非瑛的双眸水气氤氲,满目都是不解和被背叛之后的愤怒。邵青抢先义愤开口:“如此毒女,不杀不足以平愤!今日绝不能留她!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回眸瞥了眼邵青,眉间笑意冷峻:“杀我?凭你也配?”

       话音未落,她突然凌空而起,蝴蝶双刀自袖下飞出,莎丽还没晃过神,眼前一蓬鲜血迸溅,邵青竟是当场毙命。

       堂下哗然,如此岳瑜再无法犹豫,短戟自身后飞出,挡下右刀的去势。左刀回身来救,左侧空门大开,岳瑜和堂下另一男弟子都逼近了心口,岳瑜却在出招的瞬间犹豫了。

       男弟子的剑眼看要触及穆非瑛,穆非瑛突然强行像岳瑜的方向侧了侧身子。再无时间犹豫,莎丽微微屈指,凝了内力弹在岳瑜手肘上。岳瑜受了暗劲,不由自主地把短戟向前刺出,正好撞上穆非瑛侧过来的心口。

       利刃刺破胸膛的声音,刺啦入耳。

       鲜血溅上岳瑜的脸,她不知所措地落下,看着穆非瑛的身躯重重地砸落在地,像突然没有父母庇护的迷路孩童。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被岳瑜一击毙命,摔落在地时,朝着莎丽方向轻柔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想起那夜最后,莎丽起身临走前曾言:“岳瑜性情激烈,傲骨过盛,并非是庄主的最好人选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似早有此虑,答得很快:“傲骨过盛未必是坏事,云裳经我这么一折腾,自然处处不受待见。风刀霜剑严相逼之时,总得有些傲骨,才能扛得过来。我现在只忧她太牵念情谊。她自幼丧母,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,情同姐妹,我担心她最后下不了手。我一定要死在她的手里,将来议论功过,她才能算居首功之人,这庄主之位,她才坐得实。若她真被情谊所绊,还望那时,剑主能襄助一二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人拧紧,血气不受控制得翻涌,沉重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可是自己不能停止。

       钱银付讫,现在,轮到自己交货了。

       莎丽上前半步,目光凛凛直视堂下众人:“好一出大戏。你们云裳山庄把七剑诓骗至此,什么找庄主,什么沉玥璧,什么济苍派,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。怎么,把我们七剑当傻子不成?现在好了,庄主已死,长老五去其四,你们这里谁负责,这出大戏,你们谁来收场?”宝剑有灵,紫云似是响应主人怒火,铮然出鞘,狠狠插进莎丽身前的地面,砰然巨响惊得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。

       这话隐隐有诘问庄主的意思,下面的人谁都听得出来,可莎丽搬出七剑的名头,摆明了谁要接下庄主之位,谁就要正面抵抗七剑的怒火,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。刚刚出头的男弟子犹豫了几回,对上莎丽怒不可遏的目光,终是瑟缩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来。”岳瑜的声音在莎丽身后响起,平静得如巨潮将临的海面,“我来负责。穆非瑛闯下大祸,岳瑜自会给七剑一个说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手里的短戟还滴着穆非瑛的血,殷红衣衫如整个人沐浴在阎罗血海里,眉眼间细察之下仍有茫然无措,但也出现了与穆非瑛及其相似的决绝:“此事非同小可,将来盟主府介入,我也愿意代云裳山庄,接受任何惩罚。”

       莎丽微微凝眸:“这样最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穆非瑛的尸体仍躺在地上,血蜿蜒向前,成一条黄泉绝路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大奔实在是累坏了,这一觉睡了近八个时辰,他醒来时,莎丽正坐在床边,眉眼低沉又疲惫:“大奔,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大奔还未完全睡醒,不知她在说什么,懵懵然坐起握住莎丽的手:“好,我们回家。”

#死去元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#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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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终于写到今天了,就情节而言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章了。

       之前说到武器部分早有伏笔,派出跟虹猫跳跳那一路北上的,她们用的是蝴蝶双刀,是穆非瑛的人。跟大奔那一路战死的,用的是长剑,是卫怀瑾的人。来击杀她们让她们团灭的是穆非瑛的人。其中那个小丫头阿语,有说她抢了一把短刀使出了双刀的路数,算是个暗示。其它部分文里应该都提了。

       过了今晚穆非瑛就是我原创人物里我最喜欢的一个人。她绝对不算好人,直接或间接有逾百人死在她手里,信念或许有点偏激,但是她决绝,不为任何事情动摇,当计划失败能迅速重新掌握局势,性命感情毫不顾念。本来我只打算把她写成一个人野心狂妄的小BOSS,但是在决定让她牺牲自己为岳瑜铺路的瞬间,我觉得她整个人设都饱满了。我很早就想好了她和莎丽博弈这一段情节,特别喜欢这种两个聪明人互相试探的场面,莎丽又紧张又不敢露出自己紧张的样子很有点可爱呀。地藏菩萨也是很早就想好的,地狱不空誓不成佛,用在穆非瑛身上有一点洗白的意味,但也确确实实是她坚持的心念。文里面那个味道奇怪的灯烛是酥油灯,云南有一部分藏区,信奉的是藏传佛教,点酥油灯,这也是想暗示穆非瑛与南疆有关的身份。以后应该会给岳瑜写个番外,这种突然承担责任在一瞬间成长的人会有很多故事可以讲。

       奔莎终于可以回家了,云裳副本正式完结,被我雪藏的达达终于可以拿出来解冻了!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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